黃盛璘,多數人稱她為「大黃老師」,台灣園藝輔助治療協會創會理事長、現任理事,為早期投入台灣園藝治療領域並持續深耕的推動者之一。她於2004年取得美國塞繆爾梅里特大學園藝治療師證照,返台後創立台灣園藝輔助治療協會,也長期在醫療、社福與教育現場推動相關課程,是目前兼具專業實務與推廣經驗的資深園藝治療師。
然而,她的人生道路並非從植物專業出發,而是從出版業的高壓工作轉向。過去在出版界打滾20年、一路做到副總編輯的她,在年近50時選擇離開熟悉職場,前往美國尋找人生下一步。在那段抽離與漂浮的時間裡,她意外接觸園藝治療,也在植物的陪伴下,重新看見生活與身體的節奏。
返國後,她將藥學背景、青草文化與自身經驗融合,發展出具本土特色的園藝療癒方法,並成立協會持續推動專業訓練、實務課程與永續照護理念,使「植物作為療癒媒介」在台灣逐漸被看見。
赴美的偶然:從一場講座,找到植物療癒的入口
黃盛璘在台中成長,童年有一段時間寄養在外婆的農家。那裡沒有玩具,取而代之的是田裡的稻子、菜園,以及到處可見的野草與昆蟲。與表兄妹在田間奔跑、採葉、摘花的日常,雖然看似普通,卻讓她從小便熟悉植物與土地的氣味。她回憶,小學時做過「採葉標本」作業,那是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植物的興奮,也成為她多年後仍持續「夾乾燥花」的起點。這些看似平凡的生命經驗,默默在她心裡種下日後走向植物與療癒工作的底層感知。
升學時期,她原想依興趣選擇農業相關科系,但父親擔心農業辛苦,要求她放棄所有農類志願。最後,她折衷選填與植物仍有些關聯的藥學系。然而真正進入藥學後,她才發現課程多以化學與分析為主,與植物幾乎沒有直接關係。大學生活卻意外開啟她對社會議題與文化環境的視野——她加入登山社、走入原住民部落服務,也在社會氛圍尚未完全開放的年代,初次接觸到公共議題與社會運動。這些經驗悄悄塑造她對「人」與「生活脈絡」的興趣。
大四時,她參加《漢聲雜誌》的編輯面試。當時總編輯問她:「街頭有社會運動,你會不會選擇街頭運動?」她回答:「出版本身就是參與社會。」這句話,也成為她投入出版業、並在其中走了20年的核心信念。20年,她從基層一路做到副總編輯,工作穩定也具成就感。然而,在職涯中段,她開始意識到一個更深的問題:這條道路是否會一直走到退休?是否還有想做而還沒做的事?
於是,她做出人生中一次劇烈但關鍵的選擇——辭去穩定職位,離開熟悉的編輯身分,前往美國尋找下一步。那時的她沒有計畫,只知道需要一段時間從原本的人生軌道抽離,以確認是否還有另一種生命方向的可能。
黃盛璘說,她前往美國時並沒有既定目標,也不是為了園藝治療而去。她只是想離開熟悉的環境,用三個月尋找新的方向。三個月沒有結果,她延長到六個月。在這段漂流般的時間裡,看到「園藝治療」相關的講座資訊,原本只是基於「第一次看到這個詞」的好奇,讓她走進演講現場。那堂課卻讓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從小就喜歡、一直以來視為休閒的植物照護,居然可以發展成照顧他人的專業方法。
她當場向老師詢問認證課程,並開始跟著上課、實習。實習期間,她跟著老師走進老人院、身心障礙青年中心、兒童單位,親眼看見植物在不同生命狀態的人身上引動的反應。
她說,這些經驗讓她第一次深刻理解植物的「生命力」如何形成一種療癒:一顆種子從芝麻般大小長成菜或花,那種巨大的生命落差,常常能重新點亮參與者的生命感;一些平時不願開口的老人,一看到自己熟悉的作物,就能立刻講述過往田園記憶,植物因此成為開啟生命敘事的媒介。
從沒有人聽懂,到慢慢被看見 園藝治療的早期奠基
後來,她取得美國認證的園藝治療師,並決定返台發揮所學。然而在台灣,「園藝治療」的概念幾乎不存在。她回國後,向出版界朋友說自己不再做編輯,而是要投入園藝治療,多數人都聽不懂。「那是什麼?」成為她最常聽到的回應。
第一條突破的路,是由出版界好友——「心靈工坊」總編王桂花所開啟。對方建議她將在美國兩年半的學習整理成書,讓讀者有機會理解園藝治療的本質。她深知出版的影響力,因此毫不猶豫開始撰寫。
第二條路來自她主動聯繫精神科醫師王浩威。當時,王浩威回她:「如果連我都不知道,台灣大概99%的人都不知道。那你要不要來心理治療年會開工作坊?」於是,她在人生第一次沒有任何台灣實務經驗的情況下,站上心理治療年會,帶領三小時的工作坊。那場課程吸引精神科醫師、社工、治療師等助人工作者,其中的精神科醫師陳俊霖後來邀請她進入亞東醫院精神科日間照護中心授課,這堂課一帶就是10多年。
第三條路則來自她主動到台灣大學園藝系旁聽園藝治療課程。因緣際會下,她接待日本園藝治療師,也進一步參與台、日、韓三地的園藝治療研討會,並一路參與到台灣協會成立、推廣至今,幾乎從未中斷。
推廣初期,最困難的是讓大眾理解,「園藝治療不是園藝技術,也不是青草藥方」。她常在演講後遇到兩種問題:有人誤以為它是草藥治病,也有人只把它當作園藝栽培。「一個連到『治療』,一個連到『園藝』,但很少人能把兩者連接起來。」
因此,她開始堅持:「推廣不只要講,更要讓參與者動手操作。」唯有親手接觸植物、嗅聞香氣、觸摸葉片、看見種子發芽,人才會真正理解植物的生命力如何作用在情緒、敘事與身體感受上。
重新認識青草 讓台灣植物成為療癒的核心媒介
談到園藝治療的在地化,她回憶,在美國實習時最大的困難不是語言,而是文化差異。美國長者特別喜歡迷迭香、薰衣草、百里香等香草植物,味道一出,童年、家屋、料理記憶立刻湧現;但這些並非她自身文化經驗,她總覺得「隔著一層霧」,只能傾聽,卻無法真正回應。
回到台灣後,她也曾沿用西方香草植物,帶進農村長者的活動。結果令人意外——有人說像腳臭,有人說像飼料,幾乎沒有人與這些味道產生連結。那堂課的挫折讓她深刻理解:植物必須連結案主生命經驗,否則再高級的香味都無法連結。
於是,她開始重新思考台灣園藝治療應該使用哪些植物:哪些植物具台灣人的共同記憶?哪些味道能自然喚起生命故事?這些問題成為在地化的重要起點。
後來,她走進萬華青草巷,也遇見成為她關鍵引路人的老師。她才真正明白,台灣的「藥草」不神祕、不遙遠,而是路邊常見的野草——艾草、魚腥草、左手香、紫蘇、香茅、土肉桂……這些植物與台灣人的生活文化密不可分。
她說,青草植物生命力旺盛、容易照顧,加上氣味與用途和台灣人的生活經驗緊密相連,因此長者聞到味道時往往能更自然地回應;青草的觸感、香氣也能引發身體記憶,是她在課程中最常使用的媒介之一。從長者的反應,她一次次看到青草植物帶來的深刻效果——那些味道讓長者更容易回到生命記憶中,也讓植物自然成為敘事與情緒的入口。
從高齡者、兒童到安寧病房 為不同族群設計療癒方案
談到課程設計方法,她強調:「園藝治療的核心永遠是人,而不是活動本身。」治療者必須先理解族群面臨的困難與需求,再回頭挑選植物、設計適合的活動。她以三個族群為例,說明如何使用植物陪伴不同生命狀態。
在高齡者部分,她說台灣已進入超高齡社會,許多健康長者雖然身體退化,但仍保有行動能力與生活經驗。園藝治療的重點在於協助長者重新找回生命力與自我價值。她通常會讓長者從「照顧植物」開始,當植物因長者的照料而茁壯時,長者會自然感受到「我仍然有能力、有用處。」此外,她也會根據身體不適狀況,選擇適合的青草植物進行舒緩,例如眼睛不適就帶入適合護眼的草本,讓長者透過親手使用感受到改善與生命掌控感。
在兒童與早療族群中,她的目標不是連結回憶,而是「建立生命經驗」。孩子尚未累積足夠與自然的互動,因此她會利用植物的觸感、香氣、色彩與變化,引導他們豐富感官、探索世界,提高注意力與穩定度,為未來的情緒與社會能力奠定基礎。
至於安寧病房,她認為園藝治療的角色並非「治療」,而是「陪伴生命走到最後一段路」。她會利用植物創造機會,讓病人說出感謝,或用熟悉的植物喚回生命回顧。例如,在安寧病房的課程裡,她會用植物創造機會,讓病人說起生命故事。她提到,有長者聞到熟悉的植物味道後,開始聊起自己以前在市場工作、處理蔬果的經驗。她說,植物常常能讓人回到最熟悉的日常,也因此成為病人談回憶的一個入口。
黃盛璘也分享了幾個令她深受感動的個案。她曾在失智長者機構帶入魚腥草——一種味道強烈、常被視為「草藥」的植物。一位平時寡言的阿嬤一聞到味道,竟立刻接上自己年輕時擔任接生婆(台語,產婆)的記憶,講起當年如何在家中接生、如何處理新生兒發燒。那段經驗是她人生中最感驕傲的事,而植物讓她重新站回自己的生命故事裡。
另一個案例來自精神科日間病房。某位40多歲的病友在參與課程後,重新喚起對植物的興趣,主動去尋找花圃相關的工作。後來他真的受聘,也開始參與設計環境。她去探望時,他雖曬得黝黑,卻滿臉喜悅地說:「我覺得我又能做事情了。」植物成為他重新回到社會軌道的媒介。
她也曾與受虐婦女合作。透過「花便當」活動,她請對方用一個便當盒象徵家庭空間,並讓她們為家中角色選擇花朵與位置。幾乎所有受虐婦女都將自己放在角落,或選擇最不起眼的花,反映出家庭中的次要位置。透過這樣的覺察活動,她們得以重新看見自己的角色與需要的改變。
走到戶外、走向土地就是一種回應
談到永續,她認為園藝治療與永續之間具有深度連結。雖然許多活動需要在室內進行,但只要案主能行動,她都盡量創造機會帶他們走向戶外,「因為大自然的療癒力量永遠大於室內。」
這些年,她與夥伴開始推動「療癒花園」,並以台灣原生植物作為主要栽種素材。她認為,原生植物與土地的連結深刻,能自然構成一個具生命循環與文化意義的治療空間。
她也將植物與節氣、文化節慶結合,讓植物不只是素材,而是生活的一部分。對她而言,一個照顧得宜、符合環境節奏的療癒花園,本身就是永續的展現——它能長期釋放穩定、溫和且持續的療癒力量。
在台推動園藝治療多年後,黃盛璘發現,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為了讓更多專業者加入,她在第七年成立「台灣園藝輔助治療協會」,專注推動認證課程與專業人才的培訓。她說,想投身此領域的人不必有植物專業背景,但一定要「喜歡植物,也喜歡人」。
她也希望未來政府能像韓國一樣,正式承認輔助治療的專業框架,例如森林療癒師、農業治療師等制度化角色。「走向認證需要很長的路,但有制度支持,會在教育、醫療與社福領域更往下紥根。」
在她的願景裡,園藝治療應該成為台灣永續照護的一環,能夠陪伴高齡者、兒童、療養者、受暴者與更多需要生命支撐的人,讓植物在社會裡真正成為連結、照顧與療癒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