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戶外運動風氣興盛,登山、溯溪、露營在台灣已逐漸普及,但「攀樹」仍是多數人陌生的領域。對許多人來說,攀樹似乎只是一項休閒冒險;但在國際上,攀樹其實是一門已發展超過百年的專業技術,與「樹木修剪」、「森林調查」等工作密切相關。
23歲考上ISA國際認證攀樹師證照、成為台灣第一位女性攀樹師的許荏涵,正是這項專業在台灣的重要推手之一。這些年,她參與國內外賽事,2017年首次參與台灣國際攀樹錦標賽(TWTCC)即獲女子組冠軍,2023年亞洲太平洋區攀樹錦標賽中,上登競賽獲女子組銅牌。2020年起,她更為鼓勵女性進入攀樹/樹木工作領域,發起「女性攀樹露營」(Women's Arb Camp in Taiwan, WACT),並積極投入攀樹教育,希望讓更多人藉由不同視角重新與自然對話。
離開田、離開規則:她在樹上找到真正的出口
許荏涵的成長背景,是許多農村孩子熟悉的風景——務農家庭、固定的田事、從沒有真正的假日。高中時,家人希望她選擇穩定工作,但她心裡一直存在另一種渴望:到外面的世界看看。
因此她選了華語文教學系,規劃畢業後出國教書、邊賺旅費邊旅行。但家人依舊對於離家太遠有著擔心,讓她不得不重新計畫。當處於「想出去卻出不去」的時期,童軍社團意外成了出口——露營、夜行、走入山林,讓她第一次感覺生活可以長成別的樣子。
攀樹是在一次童軍闖關裡闖進她生命的。那次沒有教練,她靠模仿往上爬,卻在6公尺高度暈得受不了。「像在樹上暈車,完全沒辦法思考,只能趕快下來。」本該結束的嘗試,因朋友一句「之後社團要接攀樹活動,你可能需要去跟專業攀樹師學。」而被改寫,加上學生優惠、可以當助教抵學費,她因此踏進正式攀樹課程。
她跟著台灣第一位攀樹師翁恒斌(鴨子老師)學習。原先就容易暈車且懼高的她,在學習初期會比別人面臨更多的挑戰,需要投入更多的時間來克服這些難題,只能把握每次活動前後的碎片時間,打繩結、架設系統、樹木修剪,每次上樹都是一種練習。高度也是6公尺、8公尺、10公尺……一點一點推上去。
大學畢業後,家人希望她回鄉找穩定工作,但她愈來愈清楚自己想往森林走。「攀樹讓我每天在不同的地方上班,每一棵樹都是新的場域。」她最喜歡的是巡迴感——回到某棵熟悉的樹時,她會看它有沒有變化,「像探望老朋友」。
2017年,她通過台灣首次ISA國際認證攀樹師的證照考試,成為當年唯一一位女性攀樹師。專業攀樹師必須經過國際樹藝協會(International Society of Arboriculture)認證,目前台灣擁有攀樹師證照人數約50位。攀樹師考試是屬於封閉性的,沒有示範、也不能旁觀,全靠平時老師的「實戰式訓練」累積而來。
鴨子老師常在活動後叫住她:「給你五分鐘記住樹頂那些點,等一下照你想的路線爬。」沒有標準答案,只有壓力下的觀察與判斷,這些日常都成了她取得證照的基礎,也開啟了她新的人生道路。
從30公尺的恐懼 到70公尺的平靜
許荏涵最難忘的是兩棵高度、意義完全不同的巨樹。
第一次是在塔塔加進行紅檜調查。老師在45公尺高處架好繩索,她最後一個上樹。「我爬到 30公尺就不敢動了。」往下看,地面遙遠,人聲被森林吞沒。「那瞬間會知道人類有多渺小。」她在心裡不斷對話:「我可以嗎?」最後停在30公尺,用理性安撫自己:「這棵樹幾百年了,它撐得住我。」那是她仍在恐懼裡摸索、學習信任自然的過程。
多年後,她在棲蘭神木園區裡調查「台灣杉三姐妹」,站上近70公尺的樹冠層。這一次,她已經變得不同。森林像綠色地毯鋪在腳下,其他樹冠都比她低。「你看不到地面,只有層層往外延伸的綠。」彷彿與大自然連上線,可以偵測到風即將從遠處來襲,因為樹冠像麥田裡的浪潮一樣,向她一一點頭,「當風吹拂到我這裡時,我能先有預期心理,準備好自己隨風搖曳。」
那一刻,她感受到自然與自己的節奏重疊。「攀樹不是征服高度,而是看你能不能在半空中誠實面對自己:我在怕什麼?我可以相信什麼?」
攀樹不是競速 是為了守護樹木而誕生
「ISA 這個協會在國外超過100年,它的攀樹技術原本是為了樹木修剪而生。」她解釋,在國外,攀樹師是arborist(樹木工作者)的一部分——他們必須能安全地在高大的樹上移動、剪枝、評估病蟲害,甚至協助巨木調查或災後救援。
但台灣起步較晚。2015年以前沒有本地考照制度。她的老師翁恒斌必須跑到香港才能考取證照。當時不論民眾或園藝業者都不理解「樹木修剪為什麼需要攀樹技術」,要靠修剪維生非常困難。
「面對還不了解的社會,你不能直接說『我是受過訓練的攀樹師,你用我』。」她說:「所以我們從休閒攀樹體驗開始。」攀樹體驗門檻低、安全性高,也最容易讓民眾理解攀樹師的專業。從那時起,她跟著老師每月固定開班,訓練新學員,也培育出一批真正能進入樹木工作的「種子」。
隨著技術被看見,需求也開始浮現。有公司尋求攀樹師協助上樹採種,也有林務單位希望協助樹冠層調查。2019年,更有大學森林系教授找上她們,希望攀樹師協助研究阿里山國家森林遊樂區的巨木步道的紅檜巨木結構與樹齡研究。
「那是我們第一次把攀樹帶進科學研究。」她說。那次合作中,她們帶著GoPro上樹拍攝樹冠,實驗室的學生們在樹底下用平板即時判斷採樣位置,攀樹師成為研究團隊的「眼睛與手」。後來愈做愈熟練,甚至成為固定模式,也開啟了攀樹在台灣的另一條職業道路。
從比賽到推動女性社群:用身體回答刻板印象
許荏涵從2017年開始參賽,代表台灣出國比賽,也在國內多次闖進決賽。她說最感動的不是名次,而是「台灣終於有人理解攀樹在做什麼」。
2017年,她首次參加台灣攀樹錦標賽,意外闖進決賽並拿下女子組冠軍。之後被推上國際舞台,在香港與亞洲地區比賽,也認識更多從事樹木工作的女性。她聽見世界各地女性攀樹者共同面臨的壓力:性別刻板印象、沒有廁所、六日不能休息、必須不斷鍛鍊才能在競爭激烈的案場保住位置。也因此,她意識到台灣雖然起步晚,但更有可能發展出不同於國外的多元文化。
性別限制不只來自職場,也來自家庭。起初父母不了解攀樹,只覺得「爬那麼高」很危險、不務正業,希望她找份室內工作。但她請家人給了自己一年的時間,堅持讓自己試一次真正想做的事。工作上,她也曾被業主質疑:「她是女生耶,她做得到嗎?」但當她沉著完成架設、定位、鋸切等流程後,下樹時業主眼神從懷疑變成敬佩,成為她對性別刻板印象最具體的回應。
2020年,她發起「女性限定攀樹聚會」(WACT),讓零經驗與已有基礎的女性都能在安全、不被比較的空間練習。有人第一次爬樹,有人克服恐高,有人在樹上因情緒壓力而大哭。
一位多年不見的同學因長期失眠而身心緊繃,卻在10多位女性的陪伴下忘記自己害怕高度,最後在20公尺高處崩潰痛哭。她下來後說,那是多年來第一次覺得「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對許荏涵而言,這些瞬間證明攀樹不只是技術,更是一種生命被接住的方式。
攀樹成為世代之間的橋梁:在半空中重新理解人與自然
教育現場是她最投入的場域。每次攀樹體驗,她都先讓參與者「讀樹」:觀察是否有電線壓迫、是否有鳥巢或蜂巢、是否有腐朽菌菇、樹木健康與否、環境風險評估等。
「我像一本說故事的書,帶大家走進一棵樹正在發生的事情。」在校園巡迴裡,她見過許多動人的畫面。例如大崗國小那棵百年樟樹,孩子每天經過卻從未有機會上樹接觸。六年級畢業前,他們第一次爬上陪伴六年的樹,有人從樹冠看見不同的天空,有人看到校門像縮小模型,甚至有幼兒園孩子驚呼:「樹上竟然有螞蟻!」她笑說:「不是孩子不關心自然,而是他們從來沒有真正站在自然裡。」
給想投入樹木工作的人,她提出了最務實的建議:「先試試看。」樹木工作往往在烈日、暴雨、寒風、蚊蟲侵擾中完成。許多人在接觸過戶外工作後才發現是否與自己的期望相符;但她強調與自然相關的工作不只有樹木工作,森林調查、景觀維護、自然教育中心等也都是可能的道路。「重要的是你願不願意抬頭看看你身邊的那棵樹,並從那裡開始認識自己與自然的關係。」
攀樹不僅是一門技術,更是一種與自己的對話,攀爬過程中的每一刻都在不斷自我建設。在台灣攀樹逐漸發展的現今,許荏涵正用自己的方式,讓更多人理解,攀樹也可以是一條重新理解城市自然、身體與生命的途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