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中深巷的一隅,「橘豆 Deco Orange」不僅是一間古物店那麼簡單,而是一場與時間對話的儀式。踏入林秀蔓的修復工作桌,看見的不是華麗,而是刀板、刷具、醬糊與褪色紙張組成的「修復現場」。從紐約修復室到台中橘豆,她將可逆、記錄、尊重化為方法,不只修一本書,更在重複中追求突破。這是她在書與時間之間所做的談判,也是那些老物件,延續至下一代的可能。

一條從「臨摹」出發的路:把手練到能「看見」
林秀蔓從小學三年級進美術班,一路到大學美術系。「重修素描、水彩、水墨,對我已經『重播十幾年』。」直到大一那年,她修了一堂由張元鳳老師開設的〈基礎水墨課〉,課程內容包含「臨摹宋畫」與「殘像技法」,這也是她第一次意識到修復與臨摹之間的關聯,用殘像技法不透過燈箱描圖,靠眼睛與手的協調,把線條一點一滴「勾回來」;再訓練對顏色的微差判斷,將補色調到幾乎與原作無縫。「修復的第一課其實是『模仿』——你得能逆向思考:它原來怎麼做、為什麼會壞、我該補到什麼程度才不逾矩?」
大一暑假,她進了學校的文物保存中心,成為第一批受訓的工讀生。那時的她對修復充滿浪漫想像,以為會天天「修畫」、「摸古畫」,能親手接觸歷史留下的東西。結果一進去,迎接她卻不是古畫,而是一口鍋。
「我們幾乎整個暑假都在煮醬糊。」她笑說,真正的訓練從那一鍋開始。一匙匙測比例,一遍遍試黏性與濃度,失敗就重煮,直到每一筆刷下去都能貼得服帖、不起泡。「那時候我才知道,這行不是療癒,是紀律。」
她還記得那批同學裡,有人嫌枯燥,有人受不了長時間重複動作,也有人意識到這份工作沒有浪漫光環。「我反而越來越著迷。」在重複的動作裡,她似乎愈能看見修復工作裡的奧祕。
修復一路學下來,她也看見體制的差異。台、日的修復多掛在美術學院之下,重視手藝的「美」;美國修復則是理工人文交錯,學位屬於理學碩士(MS),要求藝術史、手作與化學三等份並重。為了申請美國研究所,她從美術系畢業後回師大補了近兩年化學學分,從普通化學到有機化學,硬把缺的基礎補起來。「我以前連元素週期表都背不來,後來發現自己其實挺適合念理科。」

書與畫的本質差異:二維補色 vs. 三維結構
在紙上作品修復與書籍修復之間,她最終選擇「書」。理由很簡單也很關鍵:畫一旦修好、多半入框,與手的距離被玻璃拉開;書修好以後還要被翻、被用,「它是一個被持續『操作』的結構體」。
因此書籍修復不是只處理顏料層或紙纖維,而是回到裝訂學:中式線裝書多半單面印刷後對折再縫,紙薄、破裂處需逐頁「小托」[1]加固;西式書多厚紙、雙面印刷,常見病灶是封面內頁脫離、脊背斷裂,治療重點是拆解、重縫、重建鉸鏈,最後與封面再結合。中式像逐頁的細胞修補,西式更像骨科手術,把書脊這條『脊梁』扶正,讓它重新站起來。
她也直言學派長短——台、日系統的審美訓練讓補色與手感更細;美系強在材料與科學論證,能寫出清楚的報告與風險評估、追蹤新材料。她取兩邊所長,但最在意的始終是可用性,「書能不能被好好翻,總得回到讀者的手上驗證。」
研究所畢業後,她繼續留在紐約工作多年,進出公、私部門修復室,也在知名工作室協作。最讓她受用的是專業對話的平等。「你可以主張,他們會問你『為什麼』,而不是說『你就照做』。」修復在那裡被當作研究加上手藝的並置,一手握刷,一手寫報告,材料庫與實驗記錄幫助下一個修復者讀懂之前做過的每一次選擇。

回台創立「橘豆」:把修復從博物館搬回生活
2022年,她與丈夫回到台中創立「橘豆」。她負責書與裝訂,他負責機械修復(從打字機、風扇到音響),兩人的共識只有四個字,永續陪伴。
「我們賣老物,但不賣不能用的老物。」橘豆與多數古物店的差別在於:每件物件都盡可能被修好、被理解,再被交到下一位使用者手裡。「經典設計放一百年仍美,關鍵在於你是否願意維護它、讓它繼續陪你。」她也開設工作坊,不教「修舊書」,卻把修復的思維——中性材料、膠的選擇、結構受力——嵌入每個步驟。「做新書,照樣要對得起五年、十年後的使用。」
她笑說,原以為會來上課的是想療癒、想放鬆的中年學員;結果最多的是在十字路口上找方向的大學生、剛出社會的年輕人,甚至已在修復所就讀、想補結構與材料觀念的學生。「我會鼓勵他們回到『完整體系』學,不要只在工作坊打點;藝術史、化學、材料學都要補齊。」
與委託人的溝通:修的是書,也是關係
在橘豆,最難的不總是技術,而是溝通。她習慣請委託人把書帶來面談:一起翻、一起看,談希望與界線,談預算與時間。她不鼓勵「把書漂白到像新的一樣」,會明白說明黃斑、紙張酸化與台灣氣候的關係;也會在必要時建議「留白」,因為痕跡本身就是歷史。
她記得一位客人的「家傳風水書」,祖父傳給父親、父親再傳給子女,夾著密密麻麻的符咒與註記。在一次次拆補、小托、重縫之間,感到修的不只是紙張,而是一個家族對記憶的抓握。
另一個故事來自一位譯者,他把自己一生使用的一部音漢字典交給她。書頁是很薄的聖經紙,夾滿歲月裡一次次的膠帶與破損。她用幾乎「拼圖」的方式,把碎裂的頁面一片片復位,最後電話那頭傳來的是顫抖的感謝,「他說,很多年沒能好好翻它了。」
還有一家人的族譜,裝訂方式罕見——內頁像線裝書、外層卻是精裝殼。她一面研究年代與工法,一面向家屬說明:即便照原樣修復,翻閱幾次仍可能再次碎裂。最後她選擇「記錄原裝法」並「改造為西式結構」的折衷方案,讓它能被後代繼續使用。「修復倫理不只是『還原』,也是基於用途與傳承做風險管理。」

技術之外的信仰:可逆、記錄、尊重
林秀蔓反覆提到三個詞,可逆性、文件紀錄、尊重到底是什麼?她解釋,可逆性是材料與介入的底線。她不用會「封死」纖維的工業白膠,也會向委託人清楚說明她做了什麼、為何這麼做、用了哪些材料;尊重則是面對委託者與原作的雙重倫理,當對方希望「像新的一樣」,她要解釋為何「像新」未必是最好的保存;當原裝訂結構本身就是缺陷,她也要提出為了「繼續使用」而改造的可能。
修復專業好比談判,與時間談判、與材料談判、與人談判。「你得判斷哪裡該退、哪裡能進;什麼痕跡該留、什麼破損非補不可。」
專業的定價與大眾的期待:一堂關於看不見的工時
「十個詢價,最後可能只有兩個願意修。」她不避諱談價格的尷尬,因為修復的價值常被「一本新書多少錢」的消費邏輯衡量。因此,她把流程透明化,盡量面對面說清楚每一步的時間成本,也願意依用途調整深度——展覽用與日常翻閱,修復計畫本來就應該不同。
她最反對的是「錯誤的熱心」。那種在研習後回去就拿工業白膠到處黏的搶救,往往把修復之路封死。「很多時候,『不動』就是專業。」
除了修復,林秀蔓與先生也在實驗把「收藏」轉譯為新載體。她做過一套「橘豆索引」,一個壓克力盒子裡裝五本書,分別記錄裝幀、打字機、裁縫機、橘色等主題,像把空間縮編成一部便攜的「物件誌」。她也想做「有聲書」式的展演:翻開一頁,耳邊響起他們挑選的音響曲目,讓閱讀與聆聽同場共振。
「我們賣老東西,但不排斥新科技。」CNC、3D 列印在他們的修復裡不是敵人,而是輔具。新材料能否使用,她會回到兩個檢驗:可逆與長期穩定;只要能幫助物件活得更久、用得更好,就值得納入工具箱。

「我喜歡在重複裡找到突破」
採訪最後,她回到最初那個讓多數人卻步的特質——耐心。
「我可以在重複裡做很久,還會想著是不是哪個力道、哪個角度再調一點,會更好。」她說自己不屬於那種「有很多話要用創作對世界說」的藝術家,反而像個冷靜的技師,專注凝視紙纖與線縫。可正因如此,她修好的每一本書,都像替時間縫了一道合頁,替記憶裝上可以再被翻動的脊背。
對她來說,書不只是書,它是一個人、一個家,甚至是一個世代對自我歷史的觸感。林秀蔓讓我們看見,修復不是回到過去,而是把過去的力量,穩穩地交到未來的手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