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族之地的歷史裂縫
楊詠程拍攝的契機,來自2021年原民會「平埔族群聚落活力計畫」的委託。他原本是高雄人、漢人背景,此前在布農族部落做過田野研究,後來因就讀台東大學南島文化研究所,結識了里行部落的協會理事長張咖內,受邀進入部落協助文化復振與田調工作。原只打算完成研究、拍完一部畢業紀錄片《里行織網》,卻在一次次訪談裡,聽見長輩說:「我爸爸說我們以前好像是原住民,但後來就沒有身分了。」這種集體的模糊與困惑,使他逐漸意識到這項紀錄工作的必要,於是他留在部落,一做就是五年。
里行部落位於花蓮縣富里鄉明里村,是一個高度混合的平埔族群落居住著馬卡道、西拉雅、大滿族(大武壠)及部分的阿美、布農族人、客家人。在日本政府所設計的框架中,里行部落同時涵蓋了三個西部的部落移民,分別為荖濃部落、旗山部落,前者為大滿的族系(taivoan),後者則是西拉雅族系,後來又因招婚、通婚,與阿美族等其他族群,交織成多族群共居的場域。
楊詠程指出,為何會有這樣的族群通婚關係,可能是受到滿清帝國統治時期,隘勇民兵的設置有關係,在口述中,他們的祖先大多有擔任過滿清帝國的民兵,協助清政府與高山原住民對話,並成為滿清帝國華人與高山原住民之間的緩衝區。「族群混合是難以避免的」,但真正淡化認同的,往往不是混血本身,而是國家制度下的身分剝奪與再教育。
語言會記得:從閩南語詞彙裡浮出的族群身影
他回憶,剛進部落時,長輩們不太主動談「平埔」二字。並不是避諱原住民身分,而是對自己究竟算哪一族、叫什麼名字,其實沒有清楚答案。在課本裡,平埔族往往被簡化為「已完全漢化的族群」,不再被視為具有獨立文化的主體。然而在實際田野裡,他卻發現族人的日常語言中,仍混雜著2、300個族語詞彙,只是大家以為那是台語的一部分。
《我們一起名字》從這個「不知道自己是誰」出發,帶觀眾走進五年來里行部落的文化梳理過程:追尋祖先跨越中央山脈遷徙到東部的歷史,重新理解隘勇的角色,從狩獵、飲食、傳統儀式,到日常說話的語彙,一點一滴把被壓抑的知識系統重新拉回桌面。「在五年的時間裡,我們一直在幫長輩梳理他們的文化知識,嘗試建構出屬於里行自己的知識體系,而那些知識,需要被影像與媒體乘載。」
片中一個讓觀眾意外的地方,是幾乎通篇都聽見台語,而不是一般想像中的「原住民族語」。楊詠程解釋,這正是300多年來統治與語言政策的結果:早期西拉雅、大滿族群為了與政權合作、求生存,改用閩南語作為主要溝通工具,族語逐漸內嵌在台語之中;到了近代,法定原住民才被納入國家體制,改用日語、國語。不同時間被納入、不同政權的語言要求,讓里行族人被看成「說閩南語的河洛人」,而不是南島語系的一支。
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沒有名字」不只是沒有被國家承認的族名,更是一種在分類表上找不到欄位的尷尬。外界常追問:里行究竟要「選」哪一個族?對此,楊詠程認為,這樣的模糊,也許正是一個重新思考「民族自決」的契機。「如果富里地區願意成為同一族群,認同上會比較順暢;但東部的多元性,決定了它不可能完全複製西部的模式。即便認同了一個名稱,東部也應該保有原本的包容性,讓不同文化都能被延續。」
楊詠程說,最初深入部落時,遇到的第一個難題,就是里行的家族姓氏與過往紀錄完全對不上。部落現今有4、50個姓,但長輩口中的「最早的里行」只有七個家族。這個落差讓他們重新檢視婚姻制度,意外發現仍散落在長輩記憶中的「招婚制」。
這種制度與阿美族相近,以女性家族為核心,也因此姓氏不會因男性外來者而消失。直到日治時期,里行才不得不把「招」改為「半招娶」,讓女婿完成聘禮後得以脫離原家庭、自立新戶。楊詠程指出,這些變化都不是族人主動放棄傳統,而是面臨外來政權的政策壓迫時,在既有知識體系下採取的應對方式。有趣的是,儘管文化被壓住,許多長輩仍清楚記得當年招贅的儀式,包含殺豬、傳統服飾。這些碎片讓部落重新意識到:文化並沒有消失,只是沉在更深的地方。
名字、臉孔與記憶:部落如何把自己找回來
在田調過程中,另一件讓楊詠程印象深刻的,是「臉孔」如何成為族人最先面對的認同困境。由於里行長期以族內婚為主,族人的輪廓始終保有非常典型的西拉雅、大滿族群特徵。許多人從小就被問:「為什麼看起來像原住民,卻不是原住民?」但上一代因為殖民與歧視,刻意壓抑這段身分。
楊詠程說,因為清帝國時期,政府將人與番之間的關係進行分類,客家與閩南族群過去常用「人番」等詞彙稱呼他們,而阿美族也以「豪笅白浪」半戲謔半區隔地叫他們。認同被壓抑,外表又無法否認,族人便在這兩股力量中陷入長期的困惑。 不承認會被笑,承認也會被笑。就是部落長輩面對的認同困境。
五年裡,導演與族人不只在部落內挖資料,更踏上尋根之路。他們與頂荖濃、旗山、路竹等地族群重新建立聯繫。2022年,楊詠程陪著里行族人回到高雄的頂荖濃部落,經過一連串的核對,發現兩邊有一樣的傳統歌謠和神話故事,甚至是完全雷同的族語,他說:「那個過程很奇幻,因為這個自稱『大滿』的族群,他們在分離過後,已經慢慢失去跟彼此的聯繫了,但傳統文化仍被維繫著,族服完整、神話故事諸如『荖濃生』至今仍被歌頌著。」換句話說,他們並不希望自己的文化被消失,因此透過可以努力的方式,將長輩的口述一代代傳遞下去,
除了追索文化源流,部落還面臨另一個深刻的問題:名字的消失。導演指出,1930年代日本政府引入客家人後,里行逐漸成為多族群混居的場域,而戰後國民政府將部落改名為「明里」,讓原名被覆蓋。文化也因此被放到次要位置,年輕一代更幾乎不知道里行早期的歷史。導演說,正因為名字消失、認同模糊,這部片才有必要陪著族人重新找回自己、讓原漢文化之間回到平等的位置。
對於族人為何在這五年中愈來愈願意承認並接回自己的原住民身分,導演認為,關鍵在於「尊嚴的重新建構」。1990年代後,法定原住民族透過語言復振、文化運動、教育推動逐漸改善社會觀感,族人看見原住民可以驕傲地活著,也開始反思自己過去的恐懼。他們不再把被稱為「平埔」視為羞辱,而是開始理解:那是祖先的身分,也是他們的故事,同樣值得站上光亮處。文化、儀式與語言的重建,讓族人的身分從「被避談」變成「願意說出來」。
「他們並不會因為政府不愛他們的文化,就放棄祖先留下的故事。」楊詠程說。他看見的,是一群人正努力把碎裂的歷史重新接起來,把那些沉在角落的語言、神話、族譜重新搬回生活裡。尋回名字,不只是行政行為,而是讓一個族群重新站回自己的位置。
從生活開始的復振:料理、信仰與回家的可能
里行部落的文化被忽視已久,事實上,直到民國70、80年代,里行仍保留相當完整的文化脈絡:巫師、祭典、醫療儀式都還在,只是隨著社會快速現代化、青年外出工作而未紀錄,文化就在十幾年間斷裂式消失。
這種「不是文化弱,而是環境不允許文化存在」的現象,是楊詠程在田調中最深刻的理解:做原住民確實比較辛苦,因為除了學自己的語言,你還得學主流社會的語言與規則,才能生存。小孩要學華語,但族語的環境卻薄弱到無法競爭,於是文化自然被華語吞沒。
在片尾出現的媽祖祭祀,是他刻意放入的伏筆。一方面,里行的信仰早在1820年便因清朝政策而改宗媽祖;另一方面,他希望觀眾明白,即便信仰已改變,只要人願意回家、願意認識自己,文化就還有被重新召喚的可能。
他說:「即便傳統改變,我們還是渴望從大都市回家,回家的過程中,人自然就會逐漸找到自己的文化定位。」此外也是希望山地及平地原住民族、華人可以對平埔的處境更加了解,信仰是支撐一個人生活的重要依據,就如同其他原住民族的狀況一樣,他們因受過基督教信仰的幫助,至今也是深信不已,那拿同樣的標準來看,平埔族群信仰、華人信仰也已經數百年,在談到信仰時,其實兩個時代背景有差異的原住民族群應該更加尊重彼此,試著去了解對方的處境,而非採取批判的方式去二度懲罰對方。
在文化傳承方面,耆老在片中提到一句極為動人的話:「做文化,百分之90是為了讓孩子過得更好。」楊詠程說,現在的孩子越來越沒有根,一旦失去文化支點,就很難在世界上站穩腳步。以飲食為例,3、40歲的族人到北部工作後,多半不會自己料理家鄉味道,只能打電話回家,讓家人寄月桃粽、醃製品或山肉上去。因此部落開始設計簡化的食譜,讓年輕人在北部也能煮出部落味道。這些飲食、狩獵與集體處理山產的習慣,是里行族人最強烈的文化印記,也是青年與部落保持連結最自然的方式。
至於如何吸引年輕人重新參與文化?他認為,儀式、服飾、歌舞、尋根活動都重要,但真正的關鍵是「認同感是否被看見」。因此里行的祭典從不拘泥傳統時間,而是依照青年返鄉的時間調整;服飾也不是完全復刻傳統,而是在保留圖紋的基礎上融入當代設計,讓青年願意穿、都市人也覺得美。導演說,文化要活,就不能只鎖在過去,而是要能夠走進現代人的生活。
《我們一起名字》不只是記錄一段文化復振,而是記錄一個族群如何在被忽視之後重新站起——用故事、用集體記憶、用新的方式回到自己的名字。這部片留給未來的不只是影片,而是一個讓後代得以回望的方向:當你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就會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