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下旬,農業部公布台中梧棲區廚餘養豬場爆出非洲豬瘟。特約獸醫師紀又銘一聽,就猜到是哪個豬場,遂致電詢問案場陳姓場主,「為什麼(豬隻異常死亡時)不找我呀?」場主說,紀又銘不收費,會不好意思。紀又銘心底知道,場主是想死馬當活馬醫,「他知道我一定會通報」。
紀又銘是此次非洲豬瘟事件中,最初被開刀背鍋的特約獸醫師。明明不在場、不知情、沒提供醫療意見,卻在地方政府疫調中被誣指負責診斷,甚至誤診。「出事了」,兒子的同學、老師七嘴八舌談起。兒子回家問媽媽︰「爸爸會不會被抓去關?」紀又銘理直氣壯道︰「我沒做錯事。」
風風火火的15天過去,中央的疫調最終還他一個清白,豬隻解禁重新上市。成了擋箭牌的紀又銘,心卻淡了,決定不再為任何豬場簽特約獸醫師合約。可他心裡有團火,很希望制度有根本性改革,畜牧業才有出路。他接受《環境資訊中心》專訪,侃侃揭露豬場、獸醫師、公部門之間的微妙關係與心態,希望政府痛定思痛,全面檢討畜牧業與獸醫師政策。
疫調沒有說出的豬場真相
「(10月10日)那麼大的(豬隻)死亡量,還能當作沒有事,然後投藥。公職獸醫師只聽豬農講的,就相信了,也不進去看看、採檢。我真的無言。」說起這場疫情,紀又銘依然生氣。
11月11日,記者相約在台中市沙鹿一家咖啡廳,紀又銘甫走進來,手拿一份簡歷和自傳,對訪問非常認真。他是家禽專科獸醫師,也是台中市獸醫師公會理事,在沙鹿動物醫院當院長。在地20多年,無論是此次案場豬農,還是該名公職獸醫師,紀又銘都認識。
在農業部公布非洲豬瘟案例後,紀又銘第一時間致電場主詢問詳情。原來豬在10月初開始陸續死亡,場內廚餘根本吃不完,而被送到另一豬場,但地方政府疫調中沒查出此事。「他們疫調是很爛很爛。」直到10月底中央災害應變中心成立中央疫調小組,紀又銘告知農業部這個線索,「他們很快去調查另一個場。」才在11月3日中央疫調結果中,公布了這項從未出現過的資訊。
另一個紀又銘很在意的疫調重點,是其中一名動保處祁姓公職獸醫師,不但未接受疫調訪談,政府亦沒有公布過他的足跡,「如果去過某某豬場,那些都應該要列為關聯場」。
地方漏洞百出非一日之寒
非洲豬瘟爆發,除邊境有否守住,紀又銘覺得最大問題是豬場的最後把關。依他觀察,廚餘會再出事的機會還是很大——每天蒸煮過程中,廚餘中心溫度真的能保持90℃、蒸煮一小時嗎?飼料桶有每次徹底清洗消毒嗎?此外,熱騰騰的廚餘不會直接用來餵豬,如何確保煮後豬農不會混合未煮過的廚餘?即使環境部與農業部要求更嚴謹的監控設備系統、強制廚餘車裝GPS,紀又銘仍然覺得破口太多,「你能掌控到那麼完備嗎?今天豬農為什麼會挺而走險?因為你都用電話來問,豬農發現糊弄你就好了!」
地方從監督到疫調都漏洞百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紀又銘感嘆,時代不同了,現在農業局動保處人員較重視寵物動保、結紮、預防性注射,放在經濟動物的資源與關注度相對不高,甚至便宜行事,「都用電話訪談處理事情。不然案場堆積10公分以上的污垢除不掉,為什麼(之前)沒有去監督指導?」
全台中養豬場有152個,當中有37個場為市府核准的廚餘養豬場(包括案場)。紀又銘稱,過去動保處人員非但沒全面走訪、稽查,更容易忽略「黑戶」——法規規定豬場規模達200頭以上,才可申請廚餘養豬,但有些豬農只養十來頭豬,並私自去餐飲、火鍋店收廚餘,店家又能省掉廚餘處理費,雙方互利。這些黑數,都不在檯面上看得到,「台中沒有想像的那麼有制度啦!」
特約獸醫師與豬農關係不平等
不為人知的,還有特約獸醫師的簽約制度漏洞。《畜牧法》第9條規定,畜牧場應置獸醫師或有特約獸醫師,負責畜禽衛生管理。但紀又銘並非每年都有跟事發案場簽約,而是每隔幾年才簽一次,「因為牧場每四、五年要換證,需要特約獸醫師的證明。」一張約每年3000元,紀又銘負責八個場,只有兩、三個場有付錢。
全台有5000多個養豬場,但經濟動物獸醫師(佐)嚴重不足,真正服務牧場的,全台僅350餘人,且並非人人都是豬病專家。紀又銘揭露,很多豬農找特約獸醫師簽約只為「走個流程」,有業界中人甚至曾開出「一年3萬元、共簽約100多個豬場」的條件,但紀又銘拒絕了。「十之八九的特約獸醫師都只是掛名,甚至合約戶在哪都不知道。」
這種民間特約獸醫師與豬農的關係也不平等。紀又銘說,一些特約獸醫師兼賣藥,豬農就是衣食父母,如果豬農要求不要通報豬隻異常死亡,威脅取消特約獸醫師往後的生意通路,「其他豬農也不找你」,特約獸醫師就會多一重顧慮。他建議特約獸醫師簽約費,可比照屠檢獸醫師的方法提供薪資,避免被農戶「綁架」。
他又稱,不少豬農自認有20、30年經驗,不太尊重獸醫師,覺得要簽約都是被法規所迫,「你跟他說消毒防疫要做好,他就說『你沒有比我懂』。他們的心態就是這樣。」
第一起口蹄疫確診來自他的通報
事實上,紀又銘並非不懂養豬。他說,紀家在台中畜牧業很有名,他的家族在台中做畜牧行業、賣飼料,叔叔曾是農會理事長。家人也鼓勵他去考獸醫,還特別要求他去做經濟動物領域。
1990年代初,紀又銘在國立屏東技術學院獸醫科暨畜牧生產技術系畢業,叔叔希望他回去接手農會生意。但他那時年輕、反叛,跑去屏東開豬場,養了60多頭種豬、200隻小豬。1997年,台灣爆發口蹄疫,他家的豬不進食,逐漸營養不良和餓死,小豬也因此缺奶,「那時候我就通報」,成了確診口蹄疫的第一案例,豬隻第一時間被撲殺。那時因積極通報,他拿到豬隻市價八折補助,雖然場被收了,但沒很大損失。
豬場可能無法翻身,通報時心裡不會掙扎嗎?「你經營牧場,你要有心理準備,不可能一帆風順、完全不會有任何問題。」
「周遭的人都教我要從善」
在口蹄疫爆發、豬場關閉後,父親碰巧病重,紀又銘是家中獨子,得回台中發展,開家動物醫院,讓家人安心。
紀又銘在農業大縣養過豬,又是獸醫專業,回到台中,防治所所長找上了他,請他教授如何分辨黑豬有否感染豬丹毒或是其他病症,以及找出可能的源頭。這些講課他都不收錢,但強調只教一次,希望豬農真正學起來,做到知識承傳。
有些特約獸醫師要糊口,開始賣起藥來。但紀又銘堅持不賣藥,認為過去濫用藥物情況已不受控,人類和動物身體出現抗藥性,加上家族都有患癌史,他認為預防總比治療好。「每一隻經濟動物,都應該是健康的販售,成為健康的食品提供給人類。預防過程中,有些該淘汰就淘汰,而不是死馬當活馬醫,撐到可以賣出去。」
紀又銘這份對公共利益的執著,笑說可能跟家人有關——爸爸是退休校長,媽媽是退休主任,姐姐是國中老師,太太是小學老師,「周遭的人都教我要從善。」他的熱心,也來自父親,從小就跟著爸爸到處做志工,「只要是對的、正義的,他都很挺啦!」
「所以農戶沒錢也沒關係,只要他有求於我,我都照去簽(合約)、去看病。」
重視制度,才不會有下個意外
台中豬隻飼養總量只占全台1.6%,人口又越來越多,紀又銘早覺得台中不再適合養豬。本來想著家中孩子有意承接他的事業,他就撐著這個產業走下去,但孩子沒有這個想法。「現在有機會我就慢慢退出,我也鼓勵(台中)豬農不要再養,但他們說年紀大了,沒其他行業(轉型),就撐到撐不住為止。我是在陪他們消失的。」
可是,紀又銘這次覺得被背叛了,很是無奈、不甘心。10月底,他收到地方政府公文稱,他沒有報備就跨區執業,涉違《獸醫師法》,須到動保處說明案情。及後,農業部在記者會上提醒地方政府,相關法規是有但書,請地方先了解但書內容及獸醫師執業細節,不宜直接開罰。
這次事件後,紀又銘決定明年不會再接任何特約獸醫師合約,「我跟他們(公部門、豬農)配合到我都不計較了,他們缺人就找我。但這一次,在這麼好的交情下,他們還是這樣子的出賣。每次有事就找我、出事就找我,這樣合理嗎?」
「這個體制有病的,病到完全沒有功能。」紀又銘不止為自己喊冤,也為最初被指錯誤診斷的王姓獸醫佐抱不平。事實上,王姓獸醫佐在10月初根本沒有去現場看診,是後來覺得不放心,所以到豬場看一下,然後通報,但紀又銘質疑,為何吹哨者反而要承受更多責難。他反問,公職獸醫師那時在哪?「我們沒有其他功能了,我們就是他們的擋箭牌而已。」
在他看來,台中養豬業或是全台縮影——豬農普遍以為自己很懂豬病,加上傳統豬瘟、口蹄疫、非洲豬瘟三大豬病,台灣又防堵成功,是「很光榮的事。」既然沒事發生,地方公部門很多相關人員都在等退休,「鬆懈了很多事情。」
即使台中農業局局長、環境局局長、動保處處長都被免職,紀又銘覺得,政府還是欠缺對畜牧業的整體檢討和建議,「下台是一個交代,可是未來沒有方向,那不是在做下一個下台的人準備而已嗎?」
「制度不是為了交代跟好看。制度就是有它的需要,因為你重視它,就不會有意外。」紀又銘語重心長的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