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聖䴉是因人為引入、惡意棄養而在台灣大量繁殖的外來種,嚴重衝擊台灣原有的生態鏈與農業經濟。為移除埃及聖䴉,林務局於2018年做出歷史性決定,將槍枝納入移除手段之一。因此,林務局委託了全台僅有十組的「外來種獵人」團隊守護土地。其中,來自南投信義鄉的布農族獵人全志祥(族名Biung Soqluman),曾任憲兵特勤隊射擊教官,將軍旅養成的精準槍法,結合布農傳統狩獵的山林智慧,讓向來極難的埃及聖䴉移除任務快速推進,成為團隊重要的人物。
全志祥說,自己不是一開始就熱愛狩獵,還一度遠離山林,但命運與文化,讓他學會了站在父親與自然之間,尋找自己的位置。
父命難違 獵人之子的山路啟蒙
全志祥自小生活在南投信義鄉地利部落,但更多時間不是待在部落,而是在祖父那輩兄弟姊妹共居的深山聚落中成長。父親是山中的獵人,掌握傳統知識與獵技。作為長子,他從小便背負起較重的家庭責任:放牛、照顧弟妹,還有最困難的一項——學著打獵。
全志祥說,小學二年級起他就開始跟著父親上山,但他其實非常抗拒。「我怕累、怕黑、更怕我爸」,他坦言,「他是那種不能說怕、不能喊累的父親,只要說出口就會被罵。」
最讓他難忘的,是那些被留在山裡等候的時光。父親設陷阱時,常要他在路邊等候,有時是一小時,有時甚至更久。全志祥害怕黑暗、也怕鬼,但更怕父親的責罵,所以什麼都不敢說。父親只給他一條生存原則:「無論發生什麼事,原地不動」。父親說,人在山裡如果慌張,就可能會產生幻覺,或跑錯路。「原地不動,就有機會活下來。」
小學四年級那年,全志祥被父親第一次賦予「實彈」任務:去河邊射殺一隻不斷逃跑的鴨子。「我知道如果打不到,一定會被罵,」他苦笑著說。帶著緊張與壓力,他舉起獵槍,成功命中。但他沒有成就感,只覺得「終於把作業交了。」這與許多人描述「打到第一隻就上癮」完全不同。他說:「我當時完全沒感覺,只覺得鬆了一口氣」。
狩獵是判斷與自制 從懼怕到理解生命的轉折
真正讓他開始對狩獵產生意義感的,是一次見到父親獵下一頭山羌,他感到難以忍受。「我說牠很可愛,為什麼要抓牠?」父親告訴他:「不要過度憐憫,也不是冷血,而是要謙卑感謝牠的犧牲。牠的死亡,是為了讓生活在山裡的我們活下去」。這樣的生命觀,在他心裡紮了根,也逐漸改變他對狩獵的想法。
他提到,父親和部落的長輩對山林始終保有一種謙卑。他們遵守山的節氣——小獸不打、繁殖期不上山、有時整個季節都休獵。他們也從不輕易開槍。「有一次我看到一隻山羊在峭壁上,覺得機會難得就開槍,結果打不中,還被我爸狠狠罵。他說你又拿不到,幹嘛浪費一條命?」
這些教訓,讓他懂得:狩獵不只是技術,更是判斷與自制。
早期的獵徑崎嶇險峻,沒有登山步道,也沒有安全設施。「那些路都是獵人自己踩出來的」。他說,剛開始訓練時,只是夜裡走個幾小時,後來變成一兩天,最多一次五天。「上山本來就不是輕鬆的事,還得背著獵物走回來,這工作真的很硬。」
那段日子,他對獵人身分始終保有距離。他也坦言,年少時其實想逃離部落,因不願被「長子要繼承土地」的命運綁住。「我才18歲,我不想這輩子就困在這」。他說。因此選擇報考志願役、遠走他鄉,堅持不跟家人拿錢,獨立過生活。
全志祥早年服役於憲兵特勤單位,退伍後在台中擔任私人保鏢。他習慣都會裡快節奏與高度警戒的生活,卻也在父親驟逝後陷入人生轉折。
父親在一次上山途中病發倒下,沒能下山。「他有高血壓,長期日夜顛倒、勞力過度,加上那天走太遠,沒撐住。」他低聲說。那年他才29歲,剛從軍中退伍,還沒來得及多陪父親走幾段山路。此後,他有三年沒再踏進山裡。他說,每一次想到那座山,就會想起父親、想起那些話、那些背影。
直到有一天,他夢見父親罵他:「你怎麼還靠我?你已經是個爸爸的人了,要學會自己面對。」於是他又背起獵槍、揹帶、刀具與火種,一個人走進山裡,回到他與父親曾共度無數時間的路徑。「我開始發現,我也做得到」。他說,「過去連40公斤都扛不動,後來可以揹80公斤的獵物下山。我發現,原來我在思念中,也傳承到了父親的那份力量。」
特勤技術結合傳統狩獵本能 一擊成外來種移除好手
在城市奔波十多年後,全志祥最終還是選擇回到南投山上。最初,他從事香菇種植與林業保育署高山協作,負責背負器材、攀爬陡坡,協助林務局調查林木樣區與氣象。這些工作與他童年狩獵所鍛鍊的體能與地形判斷力不謀而合,他幾乎無需適應期便得心應手。
然而,讓他真正踏上移除外來種之路的轉機,來自林務局2018年做出歷史性決定,將槍枝納入移除外來種埃及聖䴉工作手段之一的計畫。
某天,一位長官聽聞他過去的狩獵背景,便邀他試試,他本能地將軍中所學與從小的狩獵技能應用於山野任務。那一日,他與同伴合力打下11隻埃及聖䴉,幾乎等於林務局過去半年累積的移除量。長官當場力邀他長期加入。從2020年4月全志祥加入後,南投林管處當年就包辦全國三成多的移除業績。
全志祥不諱言,從小雖學習狩獵,但父親不輕易殺生,但若不及時移除外來種,後果將十分嚴重。全志祥回憶,某次在主任帶隊下進入農田觀察,赫然發現一分地的面積竟有超過一半被埃及聖䴉盤據,滿天飛舞,密度驚人。他驚覺,外來鳥種因繁殖力極強,已嚴重擠壓原生鳥類的棲息空間,肆虐農田與濕地,對生態造成巨大衝擊。為有心人士引入台灣後,遭惡意棄養並大量繁殖的代表生物,嚴重影響了台灣原有的生態鏈和產業經濟。
全志祥出發前做了許多功課,他上網研究埃及聖䴉在國內外的習性、喜歡棲息的農地型態,並向其他獵人請益、交叉比對,再移結合自身經驗進行判讀。「別人看到地形困難就放棄,我會選擇跳溪、爬坡、甚至在有牛糞的坑裡行進。」
全志祥的成功並非偶然。他形容移除任務的本質與特勤部隊任務極為相似:「情報是關鍵,執行才有效果」。在加入移除埃及聖䴉行列後,他帶來的不只是準確度與行動力,更是一套縝密的獵場邏輯與判讀策略,他根據林務局協助前期部署與鳥點觀測的情資,規劃行動路線與埋伏位置。他說:「我們邊打、邊接電話,有時候哪裡剛發現幾隻,我們就馬上趕去」。這種即時反應與地形熟悉度,讓他能以最短時間完成部署與執行。
不同於過往有些執行人員面對困難地形選擇放棄,全志祥始終堅持一個原則:「你不去,就永遠沒機會」。哪怕是翻越沙坑、跳溪越壑,他都願意親自前往,即便無法命中目標,也要先進行干擾、破壞埃及聖䴉的熟悉棲地,「只要讓牠覺得這裡不安全,牠就可能轉移地點。」
他擅長觀察地形與動物行為軌跡,從腳印大小判斷是否為埃及聖䴉,再透過泥地的啄痕、羽毛的特徵與排泄物新舊程度,掌握牠們出沒時間與偏好地點。他說:「這些都是我從小跟長輩打獵學來的細節,那時我看不懂為什麼他們蹲在地上盯著草皮,現在我懂了。」
他甚至會透過手機地圖分析鳥群飛行方向,推測下一個可能的降落點。他解釋:「埃及聖䴉喜歡濕地和農地,我就依飛行角度去篩選區域,再逐一實地排查,直到找出牠。」
對全志祥來說,移除外來種埃及聖䴉從來不只是「打下來」這麼簡單。他觀察風向、預測飛行路徑,甚至連鳥類起飛時的逆風習性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每當開出第一槍,他便會迅速判斷鳥群受驚飛離方向,展開追蹤與再部署。「牠們像飛機一樣,飛行需要逆風起飛,風從哪裡吹,牠們就會往哪個方向飛」。這套系統性的戰術佈局,來自他多年打獵的經驗與對自然的敏銳體悟。
在魚塭附近,他更能準確判斷埃及聖䴉出沒的位置。除了觀察魚飼料是否漂浮,也運用長輩傳授的「紙張測風法」,用衛生紙測試風向,再據此預判最佳埋伏位置。他說:「浮料停留在水面時間有限,過了黃金時段就沉下去。鳥也知道,會選擇最容易覓食的時候靠近。」
這些細膩的觀察和極簡的裝備搭配——一頂帽子、一件T恤、打赤腳走泥濘——讓他幾乎無聲無息地潛近獵物。「腳掌直接接觸地面,可以最大程度減少聲音傳遞。埃及聖䴉主要靠視覺辨識危險,只要我移動得宜,或靜止不動,就有機會靠近目標到僅3公尺距離,而不被察覺。」然而,但這也意味著要忍受叢林中的蚊蟲、蜂螫與割傷。「不能叫、不能動,這就是獵人的基本功,也是從小跟爸爸打獵時訓練出來的。」
「對不起,謝謝。」 獵人精神的生命對話
全志祥的獵捕行動以「尊重生命、減少痛苦」為前提。在觀察足跡與行蹤後,他會盡全力以最快速的方式完成移除。他說,這跟布農傳統狩獵的價值一樣:「不輕易開槍,一旦擊中獵物就必定會設法取回,這也是對生命的尊重。」
他坦言,「剛開始移除聖䴉,好像心裡有點心理創傷的感覺,牠一直烙印在我的腦海裡面,後來也是自己給自己心理建設,因為畢竟牠還是有生命嘛,只是說牠可能來不對的地方,每次開槍,我都會學我父親跟獵物說:『對不起,謝謝,我們有生存的需求,你來錯了地方。』」
不只是一項公務任務,更是一種文化記憶的延續。他把父親教會他的身體感知、土地記憶與狩獵精神,轉化為守護生態的現代技藝。他用自己的雙腳與眼睛,走出屬於布農族下一代獵人嶄新的山林之路。談起父親,他的語氣充滿敬意。他認為父親是一位真正的山林智者,「進山什麼都沒有,卻能用陷阱、刀具與智慧活下來,還能教你怎麼在水源、氣候、地形中求生。」這些知識與態度,成為他一生追尋的典範。
這份敬意與責任,也延續到對下一代的教育上。而今,他不只將陷阱技巧傳授給孩子,更強調「態度是最重要的,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要堅持到底」。他回憶,曾在高山協作任務中,為了讓團隊脫困,自願一人下山谷找水。那次的經歷讓他明白,「山林教的不只是生存,更是臨危不亂的判斷力與責任感。」
如今,全志祥帶著兒子回到山裡,講述祖父的故事,教他如何面對風雨與艱困。他不在乎是否成為焦點,更在意孩子是否能繼承那份沉靜、堅毅與生態共存的狩獵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