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年度翻譯書．文學類評審報告

撰文：曹馭博（決選評審、詩人／小說家）

歷史的指針又抵達一個新刻度。全球性的戰事延續與族群思索，似乎也蔓延到了今年的出版品中。我們從中看見了對戰爭的遙望、空白歷史的尋覓，以及對威權體制的反抗。面對這些宏大且迫切的時代命題，甚至是面對自己的心靈，既有的書寫形式彷彿已然不夠用。

今年入圍Openbook好書獎的文學類作品，紛紛採取多聲部、跨文類，甚至後設的策略。此外，翻譯作品中大量湧現圖像小說與漫畫，其文學性飽滿，不僅深入探討個體內心，更強有力地介入政治議題。閱讀這些好書時，我不禁在想：他們為何必須寫下這一本書？但很快地，隨著這些書一本本被我讀完，我心中開始有了一個答案。

➤追溯個體傷痕：當代病灶與生命的迫切

今年的短篇小說與散文作品依舊吸睛，它們不只直切社會病灶，更深入追溯個體生命的傷痕與救贖的脆弱性。

小說方面，趙鴻祐《烏鴉與猛獁》展現對生命破洞的深入鍛造，其氣息頗具已故中國小說家胡遷的影子。程廷Apyang Imiq《大腿山》探討當代部落生活的多重身分光譜，書中角色透過性愛與慾望，呈現了身分、政治、位置、族群、性別之間的複雜矛盾，是一部極為感人的書寫。

卓璽《伊萬的踟躕》則在極致的寫實敘事中，融入泰雅文化意象與魔幻元素，展現人性的殘缺與掙扎。張婉雯《有心人》收錄了抑鬱之城中不同人物的掙扎，從中捕捉一絲希望。李芙萱《散場遊戲》則是以寂寞串連的短篇，將情感地點變成了得來不易的慰藉。

至於翻譯作品，拉巴圖特（Benjamín Labatut）《當我們不再理解世界》以歷史上著名科學家的視角，巧妙模糊了歷史、回憶錄、散文和小說的邊界，呈現追求智慧而停滯的悲劇，應驗了書中那句：「量子力學雖完美運轉，星球上卻無人真正明白原理。」

散文作為觀看世界與內在的方式，也展現了多樣性。林佳樺《穿上人字拖》透過描寫身體缺陷，展現自我鍛鍊的強大過程。周慧《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描繪了城市中孤獨生活與生存的面孔。鍾文音《文青櫃姐聊天室》穿梭於當代女性勞動圖景，同步理解勞動與母親的心境。曾稔育《歉木林》是位優秀的情感敘事者，除了描寫上班族的艱辛，更有對家鄉玉里「愚人船寓言」的深刻紀錄。

➤敘事邊界與寫作倫理的叩問

本年度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幾部對既有文類發出挑戰的作品。它們不再滿足於線性的情節或清晰的主題，而是以寫作行動本身來回探問文本的意義。

蕭詒徽《葛莉蕬的安安》堪稱其中的極致代表，以連續9萬字的散體文字，摸索出哲學悟思的思維路徑。陳柏煜、郭鑒予《地下室錄音》兩位作者捕捉了生活的破碎性與潛意識活動，圖的卡片與文的賽璐璐片有相互交錯的美學。洛馬斯科（Victoria Lomasko）《另一些俄羅斯》以巧妙的速寫插圖配合文字，精準描述俄羅斯人民對政治的痛絕與情緒，開啟了非虛構寫作的另一種可能。

同樣在探索敘事極限的，還有戈斯波丁諾夫（Georgi Gospodinov）《時光庇護所》。作者以一個記憶退化的角色，透過「回憶的輕工業」製造代用回憶的經濟機制所引發的動盪，去思考安全感的世代危機。張惠菁《與我平行的時間》從專欄出發，討論閱讀與文本的關係，更叩問時間與生命。

此外，匡靈秀《地獄修業旅行》結合神話與魔法，以一場題材有趣的探索，昭示了學術工業的苦悶。陳思宏《社頭三姊妹》的文字風格充滿強烈的感官描寫，藉由書中角色之死，探討女性所遭受到的飢餓、暴力和性威脅。

➤身在歷史的渡口：跨代對話與創傷轉譯

近年對台灣歷史與身分的書寫明顯增多，不只有對空白歷史的探勘，也有對未來思索的可能。

朱宥勳《群島有事》深刻探討台灣長期忽略的馬祖與金門議題，以虛構方式探討戰爭陰影下的身分與歸屬感。高俊宏《西納列克》在「故事」與「後設評論」之間搖擺，以雙重尋根的設計，將歷史的痛楚提升至一種普世的命運張力。

林俊頴《七月爍爁》則以猛暴的修辭，透過主角的雙重身分，進行一場對記憶、歷史、身分的複雜清算。Nakao Eki Pacidal《蕉葉與樹的約定》呈現殖民時期原住民青年的多重困境，深刻探討了台灣棒球史上「能高團」的隱形歷史和創傷，文字乾淨而優美。

瞿筱葳《訪父記：他的白髮，與我們的時代》是一部關於代際對話的傳記性作品，不只是父母關係，更是對知識分子與精英參與臺灣民主進程的深度觀察。瀟湘神《東海岸十六夜》以夜話的模式，開啟我們對東海岸歷史與文化的深度探勘，是擴充南島文化視野的好機會。詩選集《暗房與光：白色恐怖詩選》則以專業的脈絡，將過去晦澀朦朧的詩作重新串聯，幫助我們重新理解苦難的歷史。

而在轉譯創傷的書寫上，韓麗珠《裸山》是其中代表。作者透過將抽象理論與身體經驗結合，創造了獨特的朦朧敘事，讓讀者理解苦難並非數字，而是以肉身回望。瑟路爾許（Nasser Abu Srour）《牆：被禁錮的自由與附著其上的靈魂，一名巴勒斯坦囚犯的獄中手記》則藉由傷痛的瘋狂自白，探討希望與自由的意義。

克婁代（Philippe Claudel）《暮色》超越了傳統犯罪小說範疇，以迷人的詩意語言，去探討帝國瓦解前的道德困境與救贖。黃晳暎（황석영）《鐵道家族》以三代鐵道員家庭歷史為基礎，將史實與民間談結合，無畏直面韓國現代史中的敏感政治問題。彼得斯（Amanda Peters）《採莓人》則處理白人對印第安人身分認同的系統性消滅議題，進行了一場關於責任、記憶與文化復原的道德質問。

➤全球化的憂鬱

「越在地，越國際」的口號已不足以概括當代。隨著全球化趨勢，移民創傷與離散經驗成為重要題材。多和田葉子《地球滿綴》以不同國籍異鄉人的相遇，呈現高度全球化下的失落感。阮越清《兩張面孔的人》則駁斥美國人對難民人生的理解，批判出版圈的「國家記憶工程」與「自傳的暴力化」，讓人反思書寫是否只是服膺於資本的想像。

張欣明《虎靈寓言》交織酷兒成長、臺裔美籍移民、家暴紀錄，以神話般的旅程呈現。劉思坊《怪城少女》透過成長敘事探討台北變遷與虛實界線，不斷探討寫作的真實與虛構之辯證。

➤圖像直擊心靈的眼睛：慢閱讀的筆觸

今年圖像書遽增。儘管有人說這是一個快速影像的年代，但這批圖像書反而適合慢下來閱讀，因為每一次筆觸，都是不可多得的情感細節。

高妍《間隙》在台灣與沖繩之間思索歷史，以極美的構圖點出個體生命的國家認同與性別光譜。菲利斯（Emil Ferris）《我的怪物日記》以細膩鉛筆畫，呈現人在疾病與社會拉扯的關係。《西伯利亞俳句》是難能可貴的歷史題材，以孩童視角講述二戰後立陶宛人被關押在蘇聯戰俘營。

安娜・海飛鯊《The Artist：藝術家的鳥生活》以現代藝術家之眼，看見藝術生態的艱辛。赫爾斯（Tessa Hulls）《餵魂：我、母親、外婆，還有她們從祖國帶來的飢餓鬼魂》是家族自傳的圖文創作，畫風壓抑驚人，但又不失講解的重要性。拉瑟雷（Manu Larcenet）《長路》改編自麥卡錫的小說，用濃厚細緻的筆觸勾勒父子情感。松本大洋《東京日日》則以獨特視角，描述漫畫產業中人們的熱情、壓抑與掙扎。

➤詩歌是對時間的抵抗：結構與主題的挑戰

今年的詩歌創作展現了高度的內省意識與對時事政治的直接回應，其中「主題性」的挑戰似乎變成了重要指標。

柏森《原光》以馬勒第二號交響曲《復活》的緊密結構，擺脫了傳統詩集「詩選化」的傾向，以深入淺出的抒情詩讓讀者獲得寬慰，富有哲學思考的意象。李修慧《身體演化我》則以女性身體與議題著手，試圖描繪社會狀態。

黃裕邦《微賤》探討酷兒身分、慾望、家庭關係，內容極度貼合時事與流行文化，充滿對資本化的諷刺。陳滅《離亂經》以「舊敵新」姿態，用強烈的音樂性點出南音餘緒和怨曲的美學。王兆基《阿修羅時間》的意象鑄造強悍，試圖在「暴力時間」中尋找自我。

廖鴻基《天邊的目眉》從散文、小說一舉跨到詩歌，並以台語寫作，擴充海洋文學的美感範疇。阿芒《早點睡，不要怕妳四叔》有強烈的女性視角、戲謔與諷刺的結合，能夠將多種文化資源拈來。曹疏影《石榴海難》展現了處理時代的紊亂、夢魘和生存困境的企圖，在語言上更加超越前作。

➤結語

為什麼寫下一本書？答案也許在問題的反面：「這本書需要我來寫……」

不管是如勞改營、鐵道工人、白色恐怖的歷史探查，或是詩行中那由即景衍伸出的光輝或苦難，我看到許多優秀的作者，他們都擁有強大的敘事意志，就算是抽象思維，他們也都想奮力地去寫下，記錄，銘記。

在這次閱讀的過程中，我不斷想起趙鴻佑在短篇小說〈兩母〉所說的：「她好像想說些話，可是詞彙總是一上到喉間，就不斷被拆掉：她找不到適合的表達，於是就這麼痛苦地纏繞下去。」

表達。在這個充滿資訊飛瞬入腦的年代，表達變得好重要。不只是對心意的表達，還有對萬物的表達。

「……因為我看見了常人沒看到的事物，我想用寫作去理解這件事。」

這是我對於一本好書的誕生之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