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明毅／不只是課輔班：從彰化虐童事件看小衛星據點，如何打造孩子的社區避風港？

撰文／馬明毅　社會工作師

今年 8 月，彰化縣的「小衛星計畫」課輔班發生 虐童案 ⸺ 原本應該協助照顧弱勢孩童的課輔班，反而成為孩童受虐的案發現場，消息曝光後，引起社會關注。

身為一名長期在社區的「小衛星據點」陪伴兒少的社會工作者，我期待從自身的實務經驗反思並自問：我們要如何才能像小衛星一樣，守護著社區中的弱勢兒童及少年呢？

守護家庭小衛星計畫：原本想「接住家庭」的初衷

守護家庭小衛星計畫的全名為「 兒少及家庭社區支持服務方案 （守護家庭小衛星）」，是衛福部自 2021 年啟動的政策，為期 4 年，編列 8.5 億元的預算。

這個計畫是 社會安全網 2.0 計畫 的一環，希望增加家庭服務資源可近性（近便性，指鄰近程度與方便性）。政府期待可以在各縣市的社區中廣設小衛星據點，以最快的速度接住有需求的家庭，希望社區能成為家庭最即時的支持網。

這個計畫將服務的弱勢兒少明確聚焦於 7 種身分別，包含隔代家庭、單親家庭、身心障礙者家庭、原住民家庭、外籍配偶家庭、受刑人家庭，以及經濟弱勢家庭等。根據衛生福利部 2024 年的 統計資料 ，服務對象以經濟弱勢家庭為大宗，占服務人數的 52.9%。

小衛星計畫在這樣的基礎下，訂定了 3 大服務目標，希望提供給弱勢兒少及家庭具有「 預防性、支持性、發展性 」的服務內容。

前 2 項服務內容（預防性、支持性）聚焦於即時回應弱勢家庭需求，避免弱勢家庭陷入更不利的環境中，例如提供兒少穩定的餐食、課後照顧、親職指導等。

至於「發展性」服務，理想上是為了讓孩子看見未來、發展生活能力。但不論是研究或實務場域的經驗，「發展性」服務經常與「課後關懷輔導」畫上等號。這也使得許多據點的服務以學業成就為主軸，除了要求孩子們完成作業外，還可能會進行補救教學，甚至以孩子的學業成績提升作為服務成效評估依據。

根據研究，這是因為小衛星據點需要以「學業成就」作為媒介。一方面，這是許多學校推薦孩子來據點期待看見的成果；另一方面，據點也需要以學習表現作為學校及家長合作與對話的基礎。

或許有些工作者其實也會感受到，兒少真正的需求與服務設計之間的矛盾。舉例來說，有的孩子學業不佳，是因為受到人際關係的困擾，像是每天在學校都感受到周遭同學的異樣眼光，因而無法在課堂專心。

儘管工作者發現這一個深層議題，但陪伴孩子重新檢視自我、討論人際關係的平衡，經常需要漫長的時間，難以快速看見成效，更非家長與學校認為重要的優先事項。而為了回應服務成效與社會大眾的期待，工作者多半只能選擇先做「最能馬上看到效果」的事，例如課業輔導。

小衛星據點，是守護弱勢孩子們的家，還是另一個沉重枷鎖？

這並不是要否定在小衛星據點中進行課業輔導的必要性。

在我的工作經驗中，確實有部分兒少因為跟不上學校進度、無法馬上消化課堂上的內容，或家中缺乏能協助指導作業的家人等因素，使得學業成績表現不佳。只要有穩定的資源可以陪伴和指導他們，兒少的學業表現通常也會有所提升。

但現行教育制度中，學校已經提供多樣化的課業輔導，讓許多兒少在放學後也有機會補上進度。這讓我不禁疑惑：那些在多重支援協助下仍無法完成作業、跟上學業進度的孩子，是否面臨著其他問題？

曾有孩子跟我分享：「在學校就會感覺壓力很大，什麼事情都做不下去！」也有孩子說過：「在學校都會想到爸媽昨天吵架的畫面，沒辦法集中注意力。」換言之，或許在學業指導外，孩子們真正需要是生活與環境上的安定感。

在我的觀察中，還有另一群孩子的存在。他們跟不上學校的步伐，也難以融入學校的氛圍，逐漸對學校教育產生厭煩與排斥的情緒，因而以中輟或「得過且過」的態度來面對課業。

當學校與家庭都只專注於孩子發展過程中的「學業成就」時，社區中的小衛星據點，或許才是孩子們可以棲身與喘息的避風港。

然而，我也曾聽聞許多小衛星據點在招收成員時，會對孩子進行面試與評估。除了評估孩子是否適合據點的氛圍外，經常也是在確認孩子們是否能好好的完成任務與學習期待。這樣的做法，無形之中又再次將那些有（課業之外的）需求、最需要協助的孩子們拒於門外。

第２個「家」：營造讓孩子們安心與自在的經驗

去年，我在進行碩士論文訪談時，聽到許多在 台灣社區實踐協會 「新安據點」長大的孩子們說，據點帶給他們的感受是「家」，他們並不會覺得來據點有壓力或擔心。他們分享，在這裡的成人們會陪伴他們一起解決生活中的困難與挑戰；當他們感到孤單、無助或感到迷惘時，也有人可以依靠。

有孩子提到，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在這邊會被一視同仁」。在據點中，他們不用擔心自己會遭受到不公平的對待，也不會像在其他生活場域中那樣，遇到異樣眼光。對他來說，在這邊他可以安心做自己，不論自己表現是好是壞，成人都會與孩子同行。

換句話說，對孩子們來說，據點提供的是穩定的支持及長期的陪伴。也許據點中的成人無法提供孩子們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但他們可以和孩子共同面對眼前的挑戰，給予彼此力量。

穩定的陪伴看似簡單，彷彿不需要任何專業，只要長時間陪在孩子身邊就能達成。但其實不然，許多孩子都提到，他們喜歡據點的關鍵之一就是在這裡「比較自由跟放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這意味著成人需要拿捏好界線，提供適當的限制以及一定的容錯空間，才有機會營造出讓孩子感受到自在與輕鬆的空間氛圍。

例如，在據點中有孩子打鬧受傷時，據點中的成人便會出面制止，但犯錯的孩子並不會受到指責與辱罵，成人會和與孩子一起討論事件發生的經過與原委，一起找出未來的應對模式，讓這次的經驗可以成為未來與人相處的養分。

長期在這樣的容錯空間中，孩子們能感受到真正的自在與放鬆。他們不再需要擔心自己會做錯事，因為他們相信在事件發生後，彼此都可以包容與諒解。

也就是說，在陪伴的過程中，成人如果能給予孩子們輕鬆的氛圍以及有限度的自由，都有助於讓孩子們在小衛星據點中獲得安全感，進而被真正接住。不只是獲得情感上的安定，更重要的是，讓他們在遇到困難、衝突或危機時，能放下防備、用真實的樣貌向成人求助，從而實質的減少孩子獨自面對或陷入風險的可能。

例如：如果孩子會害怕責罰，而不敢跟大人說自己所遇到的困難（如人際衝突），那麼他在獨自面對的過程中，為了突破、好奇或釋放壓力，可能出現不適宜／不合法的行為，或開始迷失自己。

當孩子被允許犯錯：從衝浪體驗看見成長的力量

當孩子們感受到安全的氛圍後，就有機會可以勇敢說出自己的想法與期待。就像有的孩子們在訪談說到的：「因為你在這邊失敗了，大家也不會介意你為什麼失敗，就會覺得好像沒有關係。」

因此，在這樣的環境裡，小衛星就有機會成為孩子們不斷練習、犯錯並成長的空間。

這些「練習」的範圍很廣，可能是生活中的人際互動、感情困擾，也有可能是興趣的探索以及技能的學習。這些練習未必能馬上提升在校的學習成績，卻能讓孩子們學習到符合生活需求的能力，以此面對生活的困難。

今年夏天，我帶著據點的孩子們一起去體驗衝浪。活動開始前，部分孩子滿心期待，認為衝浪十分帥氣；也有孩子擔心會嗆到、會溺水，或是被浪捲走。

在目標導向的思維之下，成人常直觀的給予害怕的孩子們「應該要勇敢、完成任務，並對自己的選擇負責」等期待。但若嘗試放下這些期待，便可以看見孩子們會恐懼，是因為過往累積的習得無助感、對於環境的不穩定感，或是擔心自己被嘲笑、責備。這些情緒，讓他們無法承諾要「勇敢嘗試」。

在這樣的前提下，成人只要能在活動中給予穩定的支持，並降低任務難度，讓孩子知道「嘗試後也可以放棄繼續挑戰」，就會讓孩子們更容易放下對失敗的擔心、對於環境的不安，一起走入海中感受浪的節奏，嘗試跨越心中的那道檻。

活動結束後，孩子們開心又驕傲的向我們分享成果，我好奇地問著大家「不會害怕了嗎？」多數孩子都笑著點頭。

其實，衝浪就像我們在小衛星據點中陪伴孩子們的點點滴滴。不論眼前的風浪再大，我們只要持續陪伴彼此，就能在生活中一起面對種種難關，儘管會失敗、會感到恐懼，但在一次次的嘗試與練習下，我們就能找到適合自己的方式，持續航行。

看見真正的需求，讓小衛星成為兒少安心的港灣

社區中的小衛星據點，經常是最容易接觸孩子們的空間，也是許多孩子在家庭、校園生活以外的重要生活空間。

但是，當守護孩子的小衛星據點出現在社會新聞中時，或許我們都該停下腳步，重新思量：我們要如何成為孩子們身邊的小衛星？

其實，小衛星據點並不一定都需要放棄課業輔導，也不一定能完全給予容錯及自由的空間，更重要的是，我們能否在小衛星據點創造出更多不同的選擇，讓擁有不同生命歷程、面臨不同挑戰的孩子，都可以在這裡找到安心的可能。

我認為關鍵在於「如何看見孩子的需求」。

當成人有意識的放下對學業成就的唯一追求，重新看見孩子們最真實的樣貌及困境，就有機會用孩子舒適且自在的步伐陪伴他前行。

這樣一來，孩子們面對的，就不會是需要拚命追趕的窘境，而是有可以依靠的成人、願意陪他一步步面對挑戰的安全感，更是可以為自己選擇眼前道路的容錯環境。

家庭不一定是每個孩子的避風港，但我們可以讓小衛星據點成為每一個弱勢兒少的安心港灣，讓他們不會在社區中孤立無援，讓他們可以安心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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