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 本文由獨立記者何宇軒採訪撰稿,以受訪者霖霖第一人稱自述形式呈現。霖霖現年 35 歲、任職於交通警察單位,約在 2018 年,他察覺到自己身心出現狀況,歷經多年就醫後,約在去(2024)年底診斷為躁鬱症。
霖霖的病情,有一部分源於工作上長期累積的壓力。警察繁重的勤務和排班制度,使他身心耗損卻無法請假休養;加上病況又影響到考績,導致無法調職,使他被困在動彈不得的環境。
原本為了要改善員警身心健康的「關老師」制度,也無法給予他有效的幫助。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除了尋求就醫管道,也透過自行在外參與團體活動、工作坊,尋求同儕的支持。
撰文/何宇軒 獨立記者
口述/霖霖 交通警察
我是一名交通警察。我大約 7 年前就可以感覺到身心出現狀況,當時就覺得常睡不飽,有時又睡不著,中間陸續有就醫。去年,我被診斷出重鬱症,年底時則被診斷出躁鬱症。
當時,我覺得我的狀態很不適合上班,因為有時候身體會臨時不舒服,那種感覺,就是會覺得整個人快要沒電了、精神也快到極限,無法做任何事、無法進入工作的狀態,覺得需要休息,但是我還是得上班。
我也不希望上班時,因為我的身心狀態造成別人的困擾,我們的工作要排班,假如我臨時生病不舒服、請假沒去上班,就會影響到別人。但有時我又覺得自己的身心狀況,還沒有穩定到可以再撐個幾天、穩定上班。
我這份工作,必須要不斷的跟人接觸,而且勤務內容可能幾個小時就會更換,例如早上處理車禍、下午整理資料卷宗、接著指揮交通。這意味著我必須不斷重新調整心態,去適應下一個勤務,這讓我覺得很吃力。
大約在今年 3 月,不知道是太忙了還是怎麼樣,我就覺得自己的狀況很不好,需要請假。那感覺很抽象,就是覺得胸口有一個東西,但我不會形容。那種壓力讓我覺得,它不是用理智就可以 hold 住的狀況,好像自己的身體已經很明顯的在告訴我「快不行了」,真的很不舒服。
當時我求助無門,也沒辦法臨時請假去看醫生,又剛好換主管。新來的主管說,他還沒看過有人像我這樣,他才剛上任,就馬上來跟他請假,他覺得這樣很奇怪。我也很無奈,只能說抱歉。
我覺得旁人不太了解我的狀況,可能會覺得我不想工作。有次一位學長就跟所有同事說,如果他也(像我一樣)請假個幾天,單位少了一個人,看大家是不是也會得躁鬱症?雖然他沒有明著講我,卻讓我覺得是在說我,但其實我上班的時候,該做的事情一樣也沒少做。
「請假去看醫生」,也成為我的壓力
我們單位長期人力短缺,像是前年底選總統時,當時身為副總統候選人的蕭美琴住在我們(轄區)那邊,我們單位的勤務就很吃重。蕭美琴選上、就職之後,有滿長一段時間,我們人力根本吃不消,加上每個單位都缺人,我們單位又沒有辦法補人進來,大家壓力都很大。
如果我想要請假、按時就診,也會很不方便。有好幾次,我跟主管溝通不良,例如原本說好我星期二要去看醫生,他們卻把我的假排到星期一,變成我必須臨時去看其他醫生,但不同醫生給的診斷又不同。
即便請假,也有可能被逼回去上班。前陣子,我們單位發生了滿多事情,有的員警腦出血過世,也有人心臟裝支架,還有女警小產,導致人力更短缺,於是單位主管就叫我們這些病號也要回去上班。
還有一次,我真的覺得受不了了、非常需要協助,就直接打電話去馬偕醫院的自殺防治中心,跟對方說能不能幫我加掛號看診。
那時候我工作上最明顯的狀況,就是 常常忘記事情 。例如處理車禍時,要給民眾吹酒測器,吹完後會有單據給對方簽名,我們自己也會留一份備查。但後來那個回收的單據,我卻不知道收到哪裡去了。再後來,我因為身體真的很不舒服,有去內勤工作一陣子,也一度去淡水馬偕住院。
不敢求助「關老師」,病情還變成考績包袱
警察機關有設立一個叫做「 關老師 」的單位,這是警政體系中的心理輔導編制,原本是為了預防員警過勞和自殺事件。但我覺得他們能夠發揮的功能很少,反而會因為求助關老師,而被其他人貼標籤。我們業內就有人戲稱:「你去跟關老師講,反而會被關起來」。
關老師的單位只有少少幾個人,卻要負責整個新北市警員的身心健康,如果有需要的人臨時想要找人談話,也很困難。他們有跟一些身心科配合,可以提供諮商的資源,但我不太確定可以用幾次。我有次打電話去問,可不可以給我多一點資源,但對方說不行,因為有規定,一個人就是只能使用幾次。
還有一點比較讓人詬病的是,我們在使用關老師諮商資源時需要具名,這讓我覺得不舒服,覺得當事人的祕密沒有被保障。
我覺得要找出生病的原因可能有點困難,或許生病不是單一因素,但工作上的壓力是我比較能直接想到的原因。我本來有申請全國性的調動,想調去其他縣市、換個環境看看,但我先前考績被打丙等,一旦被打了丙等之後,就不能做任何調動,還會被列管。
結果就是我陷入惡性循環。我的身心狀況已經影響到工作,每天都睡不飽、精神狀況非常差,沒辦法達到工作上的要求、考績變差,但是考績又影響到我只能待在原本的單位,沒辦法調動到其他地方、離開有壓力的環境。
這讓我進退兩難。我做警察這行已經 14 年了,也沒有其他技能可以轉職,就只能繼續養病。如果真的沒有辦法,就是得考慮留職停薪。雖然現在還沒有走到留職停薪這步,但我對自己病況的評估,覺得狀況不是很好,所以未來留職停薪可能性還滿大的。但如果留職停薪,就會沒有收入,我也會擔心如果將來要回到工作崗位上,會需要更多時間調適。
支持我的,是願意聆聽、接納我的同儕
大約從 2017 年開始,我就開始接觸一些外面的團體活動。當時是因為剛經歷分手,想說送自己一個生日禮物,所以參加了一個團體工作坊。
活動內容類似在玩心靈探索的桌遊,我才發現我對這類心靈療癒的事物有興趣,也才知道可以從自己的內在看到這麼多東西,讓我覺得很驚喜。後來我又接觸了催眠,和 家族系統排列 (Family Constellation),然後就一直接觸到現在。
參加這類活動,給我最大的幫助,倒不是活動本身,而是同儕們給我人際上的支持。大家的感情都很好,我們會一起聊天、吃飯、彼此擁抱。同儕的支持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因為有人陪伴,我就可以補充能量、能夠暫時從警界的環境抽離,畢竟警界的工作就是我主要的壓力來源。
對於如何面對自己的狀況,坦白說,我現在看不到什麼未來、也不敢說有什麼盼望。像我有時在候診的時候,看到其他病人彼此都像朋友一樣熟了,我心裡也會想說:「這些人到底是就醫多久了啊?」我會擔心自己的狀況是不是也會跟他們一樣拖很久,更別說還要面對職場上的壓力。
對我來說,未來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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