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佳琦:關注台灣、香港、中國的政治、文化與人權議題。過去曾任職於美國自由亞洲電台旗下新媒體《歪腦》。
「我們最後一口氣突擊處理了很多文章,能發的發出來,最後兩週就是快點把所有稿費都處理好,電話號碼也還留著,稿費讓作者繼續拿到,沒發的也盡量安排拿到,然後自費把SOPA報好報滿,哪怕最差情況是屍骨不存,獎還是要拿的;第二就是做好工作,是如常也好,加緊處理也好。」曾在自由亞洲電台(RFA)旗下中文頻道《歪腦》(WhyNot)擔任編輯的劉依落,在被告知裁員前夕,仍埋頭新聞工作。
不只是劉依落,對於許多RFA、VOA的新聞工作者來說,最後這幾個月相當難熬。這不僅僅是關於失去一份新聞工作,而是在裡頭所能實踐的新聞價值,可能再也無處,甚至是無力去發揮。
2025年3月開始,美國國際媒體署(USAGM)旗下多個媒體遭到資金凍結,其中以東亞為主要播報地區的美國之音(VOA)近百人遭到裁員,RFA則是大規模裁員、大部分員工處於留職停薪不得工作的狀態,全球僅剩數十位員工仍在工作,多數項目已暫停更新。
本文採訪多位曾在RFA不同組別、不同職位任職的新聞工作者,談他們如何面對突如其來的解僱消息,以及過去幾個月裡,他們如何從個人生活、新聞價值等層面,去思考對未來的擔憂。基於考量,與《田間》編輯團隊確認後,陳麥、周昕、劉依落以化名受訪。
預想中人事改革變成解僱
2024年11月底川普(特朗普,Donald Trump)剛當選,USAGM內部員工都在討論親川普的保守派智庫「傳統基金會」(Heritage Foundation)的「2025 計畫」(Project 2025)。在這份900多頁的文件中,就有一整章在討論將「整頓」公共媒體,其中包括境外播送的USAGM。
RFA粵語組的前編輯周昕接受採訪時表示,員工們早在2024年底就知道,選後會有一波人事改革,但都未料到會大裁員。「那時候隱約知道川普上任後會『整頓』我們,只是不知道用什麼手法,大家只有一個『猜』字,以為是VOA跟RFA合併,或普通話組跟粵語組合併。」但沒過多久,時任政府效率部(DOGE)負責人馬斯克(Elon Musk)便在X發文砲轟USAGM,一個多禮拜後,DOGE接管USAGM, 隨後是一波波的財政凍結、無薪假和分批解雇。
周昕本來在香港進入新聞業,後轉職到RFA。2020年迫於港府壓力,RFA關閉香港辦公室,為了人身安全,他輾轉離開香港,與同事們來到異地,繼續做新聞。
劉依落的回憶與周昕相似,當時公司依照各地的不同勞動法規與簽證身分,盡最大保護員工利益的狀態,決定員工去留,每個人情況都不同,但營運資金日益縮減,不得不使得決策每況愈下。
「DC(華府)的同事大部分被furlough(強制休假),海外的當時還不知道怎麼辦,contractor(約聘)們是合約立即停止,我們兼職同事紛紛停職,英國跟加拿大的同事也被解雇,接著就是台北辦公室大裁員。」
在那幾個月間,雖然RFA還在營運,但高層對於部分內容的呈現,開始變得敏感。
「我們看到新聞,USAID被瘋狂搞的時候,大家已經知道這是唇亡齒寒的事情了,被USAID資助的那些NGO機構,我們起初還試著要報導他們,但卻被上層否定。因為你知道下一個應該會輪到你。所以確實,編輯部內是有不少題目被上層否定的情況出現。」
其他包括人權、性別、地緣政治等與目標讀者密切相關的議題,也常遭高階管理層軟拒絕——有多篇已發布的文章、影音遭「暫時下架」、進行中的作品被建議「延後發布」。他回憶,當時幾乎每個星期的編輯部會議,都在嘗試不同的角度去做柔性對抗。
「你要想,USAID下面可是有人道危機級別的資助,如果他(美國政府)連這個都不管的話,為啥要在乎我們這種小程度的事情?」劉依落說。
隨後,是開始一波波的無薪假與分批裁員,劉依落回憶,當時同事們被告知裁員後,便不斷忙於各種善後行政事務。他說:「做記者也是要這樣,天塌下來也是要做報導的啊。假設說明天地球要爆炸了,今天要不要做報導?」
3月22日,《歪腦》率先熄燈。在社群媒體上,他們發布了一則告別文:「《歪腦》網站及社交媒體將分別在3月22日和24日停止更新;網站和社交媒體可繼續正常瀏覽,直至另行通知。期待雨後天晴之日,與各位《歪腦》重逢。」
周昕所在的粵語組,則是在6月30日宣告熄燈,7月1日開始停止更新。「我覺得我已經比其他人多賺了3個月的時間,不是賺錢,是賺時間。我悲觀一點,知道自己一定會被裁,只是時間問題。一開始覺得不明不白,後來慢慢調整成,做多少算多少。我們要當最後一波把門關起來的那群人,真的要結束的話,就很decent(體面)地結束。」
RFA在1996正式成立,即中國發生天安門大屠殺後幾年;粵語組則在1998年成立,為香港主權移交後一年。2020年,香港國安法通過後,許多當地媒體員工遭港府整肅,美國的RFA粵語組成了更多港人的消息來源。
「其他組我們不知道,但粵語組這幾年經歷了很多動盪,又是反送中,又是國安法,很多同事也慢慢離開香港。但即使在這麼多動盪的情況下,大家還是有好報導出來。」周昕說。
若在中港能大方寫報導,還需要去RFA嗎?
另一名受訪者是在RFA擔任設計師的陳麥,同樣在2025年5月遭到裁員。他出生香港、目前居住美國華府,已經開始在找新的工作。
陳麥是在2019年進入RFA,期間參與許多重大的數位專題製作,其中包括多個獲獎作品。
「我到RFA,對當時的我來說是蠻重要的。當時感覺『we can make something important』,有點緩解到我的政治抑鬱。」
來到美國才幾年,就面臨被裁員,但他還是認為,自己終究必須離開香港。比較難受的反而是,看到其他因為身分問題而受困的同事們。
他提到,RFA旗下擁有多個小語組,包括粵語、藏語、維吾爾語組等等,「處境最艱難的,是這些工作多年,又處於小語組的員工。」不只面對身分問題,也很難在短期找到新工作,其中有些人至今仍抱著公司能夠重啟的希望。
RFA在3月停止得到資助後,台長方貝(Bay Fang)在一則聲明中表示:「終止RFA的資助,是對獨裁者和專制政權的一大獎勵,其中包括中國共產黨,他們最希望在資訊領域內毫無制衡、為所欲為。」
前美國駐俄大使麥克福爾(Michael McFaul)曾是電視台MSNBC評論員及《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專欄作家,他形容,這是「送給中國的巨大禮物」,今後在香港、西藏、新疆等地,人們從外部獲取的人權訊息將會越來越少。
在RFA的工作經驗說不上特別,但絕對是重要的。周昕認為,美國政府當然有它的考量,但至少法規保障編採自由、有編輯台監督,「對比起來,其他離散媒體,沒有一個能有這麼多資源,每天有30分鐘節目,有這麼多專題、評論和高頻率的社群媒體更新。」他說,能預想RFA結束後,香港的新聞流量也會大大減少。
「Bay說的沒錯,這是給中共最大的禮物。今天粵語組結束之後,我也相信,香港親政府的媒體,可能會增加更大傳播的力度。」
當然也有不少人批評,這群記者是拿美國政府的錢,替境外勢力做大外宣。對此,劉依落反問道:「這件事情本身滿奇怪的,我要是今天可以在中國、在香港堂堂正正地寫我的報導,我還需要去那裡嗎?」
「有批判的人也會說,大家只不過是美國發的贖罪券,以為自己在做好事,但在整個美國所控制的世界體系下,這些文章都不過是杯水車薪的東西。對我來說,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所謂。就是一篇報導能不能做得好,有沒有有足夠的空間去做它。因為華文媒體現在是處於崩潰的狀態,但凡能浮起一個小的木頭,那就要去做。」
持續對抗
結束這份工作後,為了簽證,劉依落四處面試,不限工種,包括便利商店、餐廳服務生、壽司店備料後廚、品牌服飾店、業務員等等。
不做新聞了嗎?他坦言,中文資深記者與編輯簡歷,在當地一點用處都沒有。
「我找打工,問哪裡缺服務員,我能說中英文,廣東話也好,他說很好很好,但他們沒有時間培訓,需要已經有經驗的。這就是個死循環,我要如何能夠得到經驗,真正entry一份工作呢?」
他先給當地華人開的壽司店打電話,「老闆是福州人,劈頭說了很多PUA的話,這裡工時長、沒人教你、嘰哩咕嚕講,之後就讓我開始幫廚。老闆確實願意教下我,切牛油果,切芒果,幫蟹柳外面的薄膜剝皮。這種工作,做了幾天。有天我記錯時間了,直接被炒掉了。」
這天之後,劉依落重新編輯自己的履歷,去掉原先的「高端記者」內容,換上餐廳幫廚的經驗。
「最搞笑的是,我拿之前的記者簡歷,去申請某個店的工作人員,問說能不能pass給你們manager,那次沒有回覆,之後我編好新的簡歷,我又看到那家店,再一次投了,這次馬上回覆我。」
因為身分關係,周昕暫時不需擔心簽證問題,但卻也陷入人生的迷惘。
「之前每天我都花好多時間,拼命要想題目,主動看不同的新聞,現在動力都沒了。醒來不怎麼看新聞,隨便看看,因為也沒有目標可以去嚮往,為什麼還要發想題目呢?所以反而有點空虛。」
「我是第二次經歷失業,第一次是港媒,第二次是這邊。以前被政府弄,現在又被政府弄,第一次失業的時候我想不要再做這行了,那個無力感太強了。但那時候,我現在的主管,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叫我來這工作。好不容易撿起了對新聞的熱忱,但現在又要結束了,那個無力感又多多少少回來了。」
陳麥現在也在求職中。相對美國其他城市,華府因為各公家機關都大裁員,失業問題更加嚴重。他正在思考要轉換領域,還是繼續留在媒體業。
這件事帶給他的提醒,反而是時刻提醒自己不因政治壓力而自我審查,「我自己有個點是,我們絕對不能去自我審查,不可以依照讀者的喜好,不能因為受訪者的部分原因修改內容,也不能因為上頭有壓力就去自我審查。我在RFA經歷過這所有的一切,但就算被政治審查,也不能夠自我合理化這件事情。你是需要去反抗的,至少需要去debate(爭取)。」
「一旦我們低聲下氣了,以為這樣可以自保,最後還是被搞了。而且被搞,也完全不是因為真的『內容低俗』。這所有的妥協都不是合理的,只會讓你更不像是一個新聞機構。」
對於新聞工作,劉依落同樣且依然抱持堅持,「從我手上出來的東西,我有信心它們都是專業的作品。我從沒有認為RFA是美國大外宣。即使有的話,我們也會嘗試去對抗。」
在6月的亞洲卓越新聞獎(SOPA)頒獎典禮上,《歪腦》再次拿下兩個獎項。一篇是關於中國被捕記者王建兵與黃雪琴的報導得到人權獎優勝;「六四」事件三十五周年系列報導則獲得新聞創新獎首獎——但因編輯部早已停止運作,當日無人出面領獎。